河工岁月印痕
2025-10-23 06:14   浏览人次:

  臧亚平
  父亲常与我提起,我的外公早在1951年11月,就从响水周集赶往滨海,参与开挖苏北灌溉总渠。那是新中国治理淮河的重要工程,西起洪泽湖,东至黄海,全长168公里。百万民工肩挑手挖,硬是用镰兜、铁锹和小推车,改变了苏北水患的历史。
  父亲还提到,1965年,我的大伯臧步喜和另外几十名精挑细选的社员代表双龙大队,背着镰兜、铁锹,推着小推车,步行145里,前往响水开挖近30公里长的黄响河。听说大伯在工地上累得吐了血。那一代人用身体丈量土地的坚韧,至今仍令我肃然起敬。
  我还曾听上一届的同学李为俊讲起一段往事。大约是1982年的12月,北风初起,天正寒。根据县里的要求,各公社、大队纷纷组织人力,远赴扬州宝应县氾水北段,投身于京杭大运河的掘垦、拓宽与加深工程。我们双龙大队,由书记臧步田亲自带队,一行29名精壮汉子,和其他大队的民工一起,如同出征一般,踏上了这200里外的土地。
  他们提前两日出发,几台手扶拖拉机“突突”作响,载着小推车、铁锨、镐子、镰兜、篱笆、砖块,也载着棉被、棉衣、粮草、猪肉、白菜、粉条和马铃薯等——那是他们与荒野作战的部分粮草与全部兵器。而民工们则乘坐县汽车站专门调度的两接头“大通道”客车前往。
  工地上,大家一齐动手,竹篱笆围起四面透风的工棚,稻草往地上一铺,便是歇脚之所;砖石支起两口大铁锅便是简易炉灶,升腾的烟火气,才让这片临时营地有了一点人间的温度。
  天刚蒙蒙亮,大队书记尖利的哨声便如刀锋般划开晨雾——又该上工了。逢上雨天,旁人或可偷闲,蒙头裹被续上一段回笼觉。但炊事员李为俊却没这等清闲。他得守着那两口大锅,一日三餐,烟火不断。他说,自己每天还要两次挑热水送往工地,一路踩泥蹚水,从伙食房直走到河底施工处。热水洒一身,汗水浸一身,冷风再一吹,衣裳湿了又干、干了又湿。但他却乐在其中——每次炖菜时的大肉骨头,总能让他啃个痛快。河工结束时,他非但没瘦,反倒重了20多斤。
  两个多月,日子是一锹一镐刨出来的,是一步一担挑出来的。他们硬是咬着牙,一天天熬,一寸寸挖,直到运河拓宽加深、水流通畅。那样的岁月,没有什么豪言壮语,只有一帮人,一副肩膀,一腔韧劲,在时代的号角下,沉默而坚实地——把苦,吃成了日子。
  而我亲历的“上河工”,是在1983年的冬天。
  那时已分田到户,“上河工”不再以大队或者生产队为单位,而是按户出工。12月初,我们大队的工程点在北坍公社渠南大队西边,要挖一条长200多米、宽6米、深约3米的河沟。
  那天清早,我和生产队其他劳力一样,顶着寒风,骑车十几里赶到工地。队长杨为广带人拿尺子挨家分派任务。我家分到约1.2米,须挖约15方土;五叔家1.5,约18方土。为赶进度,我们叔侄俩搭伙干:有时我挖他挑,有时他挖我挑。
  冬天的河道上,人影如蚁,一字排开。冻土坚硬如铁,一锹下去只留白痕。我们裹紧棉袄,呼出的白气瞬间凝在眉梢。扁担压肩咯吱作响,冻土块沉甸甸的,每迈一步,脚都陷进泥里。等到正午太阳略暖,表层冰融,河床泛浆,挑担行走更加艰难。我们两腿蹬直,一步一喘,吃力地向堤坡上挪。
  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号子声、铁锹撞击声、喘息声此起彼伏。那场面,质朴、粗粝,却有一股撼人的力量。
  干到11点多,肚子咕咕叫起来,就盼着收工吃饭。“开饭了!”队长一声吆喝,几十人涌向借住老乡家的临时伙房。做饭的人早已备好热腾腾的米饭和白菜猪肉炖粉条。饭管够,菜也不限量。大家蹲在地上狼吞虎咽,那香味,至今仍萦绕记忆。
  傍晚5点左右,天已昏黑,我们才骑车回家。浑身像散了架,倒头便睡。
  工程只两天便结束,可那份疲累却刻进我的身体:上身灌铅般沉,从肩酸到指尖,晚上吃饭手抖得端不住碗;两肩压出深红扁担印,一碰就疼;膝盖以下又酸又胀,夜里翻个身都能痛醒。
  如今,“上河工”的热闹场景再也见不到了。挖掘机轰隆一响,河道天成,省力也省人。只是那段号子震天、人挑肩扛的岁月,那红肿的肩、酸胀的腿、冻土的气息和热饭的暖意,都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独有的记忆,封存在时间深处,每一次回望,都仍有温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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